藩国br五月刚过

“等不得，刘民生你他娘的带几个人快去看看，生了，生了。”“老鞭子”挣不开，气急败坏急得真跺脚。“开会算个*，还不是跟着那个傻鸟一起瞎扯蛋？今天要不去，我拆了你们这个鸟窝。”

一股羞耻冲上来，血管里的血沸腾着往上涌，要胀破我的脸。被歧视的排斥感又重重漫上我的心头。好歹我也是政府最基层，村一级的副支书。

“老鞭子”硬挺着身子往里撞，嫌刘民生碍事，嘴里不干不净骂刘民生。刘民生在村子里辈子小，心里恼火又不敢发作，他推不走“老鞭子”，求救地扭头望过来。没有办法，我冲他点点头，示意他随“老鞭子”出去，先解决这个问题。今天支书没在，去县上，偏巧赶在今天外地来了客商，想看地，如果条件合适要在刘家村投资建厂。这是一等一的大事。这几年全县动员，各部门轮流往外地派驻干部招商引资，有的乡已经说成几个“婆家”，开工建企大见成绩。而刘家村却从没放成一个响炮，也不是没来人看过，也不是依山伴水的刘家村地理位置不强，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最终不成，聊可安慰的是，周围几个村也没见有动静。村子穷，养不住男人，似乎刘姓人在这片土地上只是为了繁衍、生长，长大了流向别的地方，在别处丰富自己的人生经历，赚了钱，寄回来，置房子置地，养老人、养孩子、养老婆。老家只供给他们两头的生活看看满街跑的小孩子，和不分四季坐在场院懒洋洋晒太阳的老人们就知道了。

我初来也是气馁的，这样没有进取心的地方，是不容易出成绩的。没有生气勃勃的经济来源，想办事，只有向上伸手要钱。今天支书就是去县上申请明年的救济。我落了坐，冲四个客商一一点头道歉，吩咐会计刘官生倒茶。我永远不会是他们这个刘家村的支书，因为我不姓刘，我只是下乡挂职锻炼的干部，和这里有关联也不过是两年，或者，三年。我是三月一日正式报到的，起至今天，九个月零十三天。在这九个月零十三天里，刘家村像被整个刘姓人霸占的堡垒，我仅可容身在村子里侧身穿过，却远不能抵达它的核心。这多少有寄人篱下的味道。

上午介绍刘家村情况，下午陪客商观览刘家村地形。副村长刘民生随“老鞭子”出去后再没有回来。这么大的事，与刘家村今后兴盛以及发展休戚相关，却只有刘家村会计刘官生和我这个外人支撑。刘官生木讷，靠他不住，我只好在回忆中信口胡诌些有关刘家村，也即“石城子”的历史掌故和由来。民间的野史比写进书本的正史更具有生动性以及广泛的流传性，没有人真正盘查追根究底，甚至可以从这个地区，移植到另一个地区。它的弹性空间在乡下人的嘴里流传得越久，也就越丰富。我一边暗暗流汗，一边感谢从机关那些见多识广的司机们那里听来的闲闻。

客商参观过刘家村，走了，没留下吃饭。回村委会的路上，我碰见了“老鞭子”。

“老鞭子”还是那件不知穿了几辈子的粗布蓝棉袄，腌里腌臜，袖口衣领开着几道口，露出黑不溜秋的棉花。左手攥着他那根从不离手的羊鞭子，五股细牛筋编的鞭穗，黑荆藤手把处握得油光锃亮。他满口浓重的臭蒜味儿，嘴巴喷着唾沫星子和白涎水，气哼哼地，呼呼喘着粗气。我皱着眉低着头引他向前走，眼角余光扫着他那条据说能踢死狗的右腿。“慢慢说。”

“狗娘养的胜拐子，三丫生了。”

我没有听明白。“老鞭子”据说年轻时是个人物，刘家村地处河南、河北、山西、山东四省交界，自历史上起，南来北往的各路神仙莫不打此路过，路过就是一场浩劫，水洗过似的。刘家村的上祖不惧艰难，从山西的大山深处运来大青石，建起这座有名的堡垒：石城子。解放后，刘家村周围仍闹土匪，十五的“老鞭子”摸进山，一夜挑了山头儿上的山寨，烧了一把旺旺的火，几个喽啰带着几条恶狗追下来，“老鞭子”的羊鞭子甩过去，打瞎一条狗的狗眼，又飞起右腿，踢碎一条狗的狗头。余下的狗狗胆丧尽，竟是伏下身子呜呜不敢上前。小喽啰们也吓怕了，寨主也没了，左右山倒猢狲散，这个为祸一方的土匪窝竟被“老鞭子”拆掉了。后来人们总结，不是“老鞭子”有什么神功，而是历来人们被土匪吓怕了不敢反抗，土匪也都是爹生娘养，肉骨凡胎哪儿有那么厉害。有话这么传着，和那段传奇伴生伴长，酸溜溜，阴测测，故意贬低“老鞭子”功绩的意思。

我纳闷地望着“老鞭子”。他看起来很激动，嘴巴张了又张，想向我讲什么，终于在喉咙口又拦下，呸了口唾沫，回头随着望了几眼石城子，嗔怪地跺跺脚，抖手狠狠收收鞭子，向村外走去。

“你去哪儿？”我喊。

“捉拿刘得胜！”风里送来“老鞭子”头也不回来的呼喝。

天色灰沉沉的，还有雨，刮来的风里带着凉凉的土腥气。西部天空泛着青紫的铜锈色，一道明一道暗，把远方高高低低的山头和村落渐渐吞没在阴影下。站在村口的坡上，石城子，也就是刘家村一目了然，方方正正，端端庄庄，棱角分明依山而立，把一眼看得透的简单隐藏在不分情理，坚硬的石头底下。县志上是没有标明刘家村就是石城子的，刘家村就是官号，题在黑纸白字上的。但对刘家村人来说，“石城子”三个字才代表了民声民意，才是正宗，才是老辈子刘家村的人刻在骨子里，流传在血液里的名讳。当着刘家村人面不提石城子，要糟白眼儿的。再看石城子，两面环绕还有两个月就要成熟波浪如涌的青黄麦田，一面是援山而上到处是累累坟茔埋藏着刘家列祖列宗的黑树林，再一面就是这条走了祖祖辈辈，下雨天难以成行坑坑洼洼的通瞿大道。石城子，原来也是眉清目秀，并不复杂的啊。一阵风过，我冷不丁儿打了个寒战。

对“老鞭子”提的“刘得胜”，我有点儿印象，左脚有点儿拐，正确地讲，是拐得不轻，据说是在城里建筑队打工伤到的。我来石城子后，依稀晃过几眼，没说过话，远远地书记指给我看过，说那是个囊种，拐了腿又不是断了腿，即便是断了腿也有手有脚吧，年纪轻轻地好吃歹活，不做事，活着就是喘口气儿。刘书记咬牙切齿地骂。刘书记也是“官”字辈，比刘得胜矮一辈。“老鞭子”说“三丫生了”又是怎么回事？三丫我也知道，是个傻姑娘，小时候受马惊吓，痴了，疯疯癫癫地，整天在村子里游荡。我记得最清的，是这个三丫坐在村子池塘边儿，手里拿着一根三岁娃娃胳膊粗的木棍钓鱼，时不时抬起来看看，表情极为严肃。莫不是……？不会吧。咳，我还是先写我的工作报告吧，后天调查组要听汇报，左右晚上书记就要回来，他会过问的，这个石城子，风吹不动，水泼不进的样子，就是我想插手，也不会有人告诉我真相。“老鞭子”早走得不见了人影，淡淡地，我也转身离去。

我来这里是有预谋的，女朋友阿馨早给我规划好人生蓝图：一、两年内出成绩，给村子引进项目改变历史上的空白；二、挂职回去后提副科，两年正科，五年副县，再以后……。

我连叫：“打住，这样我会有压力的，如果做不到呢？”

阿馨白我一眼：“有我姨夫呢，怎么会做不到？这次挂职机会不就是我姨夫给你单位打招呼争取到的吗？回去后要继续争取各种学习、培训的机会，也许一切都会提前。”阿罄一脸憧憬，我不忍有伤风景，尽管如此，心里还是按耐不住叹了口气。我是爱阿馨的，早在得知她有那么个有权势的姨夫前就爱上了她。以前早就想和她白头到老一世相守，现在反而不敢提了，和她在一起时也规矩很多。这有时惹得她怨怒，怪我不热情，是不是有别的想法了？

“哪有，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。”我连忙表白。心里也确实是真这么想的，只是如果，如果阿馨去掉一些新添的毛病，可能我会更积极些，总之现在的阿馨让人扬不起精神。这一阵长驻石城子，暂时离开阿罄，心里轻松不少。尽管仍时时想她。

石城子经过一阵小孩子吵嚷，女人呼饭声后，整个村子渐趋平静。夜晚早早降临了。也许这和天阴有关。那场雨还没有下起来，仍在远方徘徊。

吃过饭，我从房东家出来。那份报告已经告结，任务完成，想趁天没有大黑散散步。我想着写进报告里今天客商考察的事，心里委实不能确实有几分把握。一个人静时，就有点儿寂寞，在这孤岛一样的傍晚，我开始想阿馨，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拨个。就在这时，我听到刘家祠堂传出惨叫声。近在咫尺，平素紧闭的黑漆闪着一条缝，里面灯光大现，没容多想，我一抬腿就闯了进去。

惊到的不止我一个人，祠堂内的人大吃一惊全部盯向我。没想到去县上的刘家村书记刘官立也在场。我不由招呼：“刘书记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？”刘官立脸色难看一言不发。“啪！”一声鞭响，吓我一跳，是“老鞭子”，他恶狠狠瞪着我，不耐烦地再次甩了一鞭子。还有两个人，一起挪动身子并排站到一起，像一堵墙想要挡住身后的东西。我早看到了，是一个歪在角落的男人，五月了，他还穿着线衣。猛一激灵，我猜到这个男人肯定是“刘得胜”。

“你们不能这样，私设刑堂，是犯法的。”对瞥见农村陋习的激愤让我热血上冲，没想到这样的年代了，竟然还有这样的事。

“石城子的事，你少管。我们从不做犯法的，犯法的事也找不少我们。”说话的“老鞭子”，他向我移来，身上冒出的腾腾热气扑过来，以一种压顶的气势逼迫着我。

“你们放开他，该送派出所送派出所，有法律呢，他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，而不是私刑！”

“再告诉你一遍，没有私刑，没有人犯法！”“老鞭子”目龇圆瞪，充着血，很吓人，一点儿也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。

“刘书记，刘书记，你说句话呀，这样做是不对的。”我被迫一步步往祠堂外退去。气急败坏地喊“土匪行径，快停止，否则我要去举报。”

这句话终于起了作用，一道黑影晃过，眼一黑，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。

很久后，我在寒意里冻醒，摸摸身上有棉被，身下却不是房东家萱软的大木床，而是硬梆梆的地板。室内一盏幽暗昏黄的普通日光灯，勉强有个明儿。我四处打量，不禁大吃一惊，怀疑是在梦里：这明明是刘家祠堂。东西两面墙上是密密麻麻的祖谱，南面正中是香案和佛龛。香案上星星点点几个明明灭灭粗大的火头，像自上往下射来阴森森的眼睛。那是香炉里供奉的大香。空气中浸透着烧黄裱纸潮湿又发闷的气息。我疑惑是在做梦，梦里回到很久很久前做过的某个梦中。

门外“呯砰”作响，又是雨，又是风。终于是下雨了。大雨如注。强劲的东南风刮着，发了疯地怪吼。房前那棵梧桐树令人胆寒地抽打着自己，不时有细树枝折断的声响，粗壮的枝条狂飙乱舞，树影映进窗棱，犹如一群悬在半空的妖魔。风和雨联合击打着祠堂门，一晃一晃，像门外有个极有耐心的人，数着数儿在外面有节奏地摇颤。在这被控制起来的黑暗舱底，周围壁立着阴气森森的鬼魂，刘家祖宗们的目光穿破世界的大门，不动声色，俯瞰着监视着它们的囚犯。顺着门缝灌进来雨气，凉冷而潮湿，砭肌入骨，透过棉被，连魂魄都惊出白毛汗。我希望这真的是梦，一个过于真实，而显示不正确的梦境。

巨大的黑影投掷在正堂，高高在上的神龛愈发地阴冷。我的耳朵渐渐适应体内血液滚滚流动的湍急，一声伤者的呻吟从角落传来。这突兀地声响让我猛然惊醒，刘得胜。脑子里立刻闪出这个人名。也回忆起之前如何来到祠堂，心里不由一阵难过，一直我把刘官立当成在这里可以信赖的兄弟。我从胡乱卷在身上的被子里爬为围绕贯彻落实国务院《关于发展众创空间推进大众创新创业的指导意见》、科技部“创业中国行动”和四川省、成都市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出来，慢慢走近角落。

“喂，你是刘得胜吗？”我试探地轻喊。

“是我。疼死我了。”角落里的罪犯蠕动着。

“怕疼就别做，做了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。害人又害已。活该！”我恨恨地咬牙切齿。那个生了孩子的傻姑娘三丫，还有我，都是他的直接受害者。越想心里越是满腔怒火，这下还不知要被关到几时，如何收场呢。如果再莫名其妙地“失踪”，那才是天大的冤枉。想想我亲爱的阿馨，心里一阵绞痛，对阿馨再无星点儿怨恨，她对我只有无限的好，真想现在就大声告诉她：我爱她，我这次回去就娶她为妻，保护她一生世。冷不丁想起，急伸手进裤子口袋，又垮下脸来：不见了。我想得到的那帮人也能想得到，肯定是被他们收走了。唉，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村子。

共 6870 字 2 页 转到页 【编者按】乍一看，感觉“石城子”代表一种旧有的势力，再一看，原来旧有的不见得都见不得阳光。刘得胜是个什么样的人，文章交代得很负面。真的吗？他只不过需要一个正常一点的生活。过分么？“我”是去镀金的，这些烂事只会让我头疼。头疼不是不处理的理由，看看去？什么是体察民情，不是跑来吃吃喝喝，而是应该用心去了解。这回之所以没有“冤假错案”那是因为三丫头本能的反应。不然，这哥们就惨了。老鞭子是个典型的农村干部形象——家长派头、耿直、有点执拗，但不乏理智。语言质朴，很乡土的小说；人物性格鲜明，悬念不多，但最后三丫头的出场，已经足够惊艳了。很不错的桥段。！紫墨青函 【江山部·精品推荐1 05 10004】

1楼文友：201 - 18:58:18 问好作者，欢迎赐稿江南，祝创作愉快，佳作频频！ 天地繁复，大道至简！